01
1968年,长春的冬天来得格外早,也格外冷。
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,北风卷着碎雪,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,刮在行人的脸上。入夜,整座城市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布包裹,只有零星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曳,透出几分寒意。
吉林省委大院,三号楼,书记办公室。
阮泊生站在窗前,一动不动,已经很久了。
他的身影被窗帘的缝隙切割,一半隐在黑暗里,一半映着桌上那盏台灯昏黄的光。他手里夹着一支烟,烟灰积了很长一截,但他浑然不觉。
他的目光穿透飞舞的雪花,落在院子里那几棵光秃秃的白桦树上。树干在风中发出“呜呜”的声响,像是在诉说着什么。
办公室里异常安静,只能听到墙上挂钟发出的“滴答”声,每一下,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坎上。
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机,是全省最重要的通讯工具之一。就在半小时前,它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刺耳铃声,打破了深夜的寂静。
电话是北京打来的,一个经过加密的线路,由中央办公厅的一位专职话务员转接。
对方的声音冷静而克制,没有多余的寒暄,只是以不容置疑的语气,念出了一份简短的电报内容。
电报很短,正文只有八个字。
听完这八个字,阮泊生沉默了足足一分钟。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极有耐心,也一言不发地等待着。
最后,阮泊生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回答。
「我明白了,坚决执行。」
放下电话,他便一直站在这里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
房间里的烟雾已经浓得有些呛人,但他没有开窗,似乎是想用这浓烈的尼古丁味道,来麻痹自己极速运转的大脑。
那八个字,像烙铁一样,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,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。
「静观其变,稳住后方。」
这八个字,在当时那个“全面夺权”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的背景下,显得如此不同寻常,甚至可以说是有些……诡异。
当时的吉林,和全国其他省份一样,早已陷入了巨大的混乱。两大派群众组织——“长春公社”和“东方红总部”,为了争夺权力,已经从最初的大字报、大辩论,演变成了全武行。
工厂停工,学校停课,省委省政府的日常工作早已瘫痪。作为省委常务书记,阮泊生这段时间以来,每天都在走钢丝。
他既要应对两派造反组织的轮番冲击,又要面对来自军管会的巨大压力,还要想方设法维持着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、长春电影制片厂这些国家命脉单位的基本生产秩序。
就在三天前,“长春公社”的头头扬言,要组织“万人请愿团”,彻底砸烂“旧省委”,把阮泊生这样的“走资派”揪出来,挂上牌子游街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所有人都觉得,一场决定吉林命运的大规模武斗,已经迫在眉睫。阮泊生也几乎夜夜不眠,和省委班子里仅剩的几位同志反复商讨对策,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。
然而,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北京传来了这八个字的指令。
「静观其变,稳住后方。」
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
是让他放手,任由造反派冲击夺权吗?“静观其变”,观什么变?是让他对迫在眉睫的武斗坐视不管?
可“稳住后方”又作何解释?后方,哪里是后方?在当时的局势下,整个吉林都已是前线,处处都是战场。
阮泊生几十年的革命生涯,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:越是情况复杂,越要冷静分析。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,而是仔细回味着电话里每一个细节。
那个声音,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。这恰恰说明,这份电报的分量极重,下达指令的人,不希望在任何环节出现一丝一毫的情绪干扰。
这封电报,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。
阮泊生缓缓踱回办公桌前,拉开抽屉,从最里面的夹层里,取出一个已经磨得有些掉漆的笔记本。
这是他从晋察冀根据地时期就开始用的本子,上面记录着一些重要的事件和他的个人思考。
他翻到崭新的一页,用钢笔在纸上写下了那八个字。
然后,他盯着这八个字,陷入了更深的沉思。
他知道,这八个字,将决定吉林未来数年的走向,也将决定他自己,以及无数人的命运。
一个错误的解读,就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窗外的风雪,似乎更大了。
02
阮泊生的思绪,不由得回到了三十年前。
1938年,同样是一个寒冷的冬天。
那时的他,还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,刚刚被调到晋察冀根据地第一分区,担任地委秘书。
晋察冀,那是中国共产党在敌后创建的第一块根据地,像一把尖刀,死死地插在日寇的心脏地带。
当时的环境,比现在要险恶百倍。
天上有敌人的飞机侦察轰炸,地面有日伪军的频繁“扫荡”,根据地内部,还面临着缺衣少食、缺医少药的极端困境。
阮泊生至今还记得,他刚到分区报道时,地委书记就指着墙上的一张简陋地图对他说。
「小阮,你看,我们脚下这片土地,白天是日本人的,晚上才是我们的。我们的工作,就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,把根据地建设好,把老百姓发动起来。」
在地委秘书的岗位上,阮泊生迅速成长起来。
他学到的第一课,就是“原则性”与“灵活性”的结合。
上级的指示要坚决执行,这是原则;但如何结合根据地的实际情况,创造性地完成任务,这是灵活性。
有一次,日军集结重兵,对一分区进行“铁壁合围”式的大扫荡。形势万分危急,分区机关必须立刻转移。
按照预案,机关人员应该分散突围,化整为零,到指定地点集合。
但在临出发前,阮泊生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:地委保存的党员档案和群众登记册,足足有三大箱,沉重无比,根本无法随身携带。
这些档案,是根据地数年来发展的全部心血,是无数同志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,一旦落入敌人手中,后果不堪设想。
当时,有同志建议,情况紧急,只能就地销毁。
「人最重要,只要人在,档案以后可以再建!」一位干部焦急地说道。
阮泊生却摇了摇头。
他沉默片刻,对地委书记说。
「书记,档案不能烧。这不仅是同志们的名册,更是我们的根。烧了,人心就散了。」
书记皱着眉头问他:「那你说怎么办?带着走,我们谁都走不了!」
阮泊生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,那是一个名叫“狼牙口”的险峻山谷。
「我们不走预定路线,我们往西,去狼牙口。那里地势险要,是日军扫荡的盲区。我们把档案藏在那里,派一个最可靠的交通员守着。等扫荡过去,再取出来。」
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。因为一旦判断失误,他们将和档案一起,被日军瓮中捉鳖。
地委紧急开会讨论,争论了半个多小时。
最终,书记猛地一拍桌子。
「就按小阮说的办!我信他的判断!」
那一夜,阮泊生和几个年轻同志,轮流背着沉重的箱子,在崎岖的山路上整整走了一夜,终于在天亮前,将三大箱档案安全地藏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。
半个月后,扫荡结束,他们回到狼牙口,档案完好无损。
这件事,给了阮泊生极大的震撼。他深刻地理解到,真正的忠诚,不是机械地执行命令,而是在理解上级战略意图的基础上,敢于担当,敢于用创新的办法去解决问题。
后来的解放战争时期,他负责组织工作,为部队输送了大量的干部和兵员,更是将这种工作方法运用得炉火纯青。
他始终记得一位老首长对他的教诲。
「做任何工作,都要有三颗心:对党和人民的忠诚心,对具体情况的洞察心,对潜在风险的警惕心。」
现在,面对这封来自北京的八字电报,阮泊生知道,又到了需要他动用这“三颗心”的时刻了。
他将那段在晋察冀的峥嵘岁月,与眼前的困局,在脑海中反复对比。
三十年前,敌人是明确的,就是日本侵略者。而现在,敌人是谁?
是那些高喊着革命口号,冲击省委的年轻人吗?他们中的绝大多数,都是被煽动的,是狂热的,但并非是真正的敌人。
是那些躲在背后,挑动群众斗群众的野心家吗?他们又是谁?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?
「静观其变……」
阮泊fen生再次默念着这四个字。
突然,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。
会不会,这“变”,指的并不是吉林内部的“变”,而是更高层面的“变”?
北京,到底发生了什么?
这个念头一出现,就再也遏制不住了。阮泊生感到自己的后背,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他意识到,自己可能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历史漩涡的边缘。吉林的乱局,或许只是这个巨大漩涡中的一个小小的浪花。
他必须跳出吉林,站在全国的棋盘上,才能看清这步棋的真正意图。
他走到墙边,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。他目光如炬,从北京的位置,缓缓扫过全国各大省份。
上海、武汉、成都、广州……一个个熟悉的名字,在此刻都显得异常沉重。
他知道,此刻,在这些城市的某一个办公室里,一定也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人,正对着一份同样语焉不详的指令,彻夜难眠。
大家都在等。
等一个信号。
那么,这个信号,会以什么形式出现?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?
阮泊生重新坐回椅子上,将那支已经燃尽的烟,用力地按在烟灰缸里。
他拿起笔,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几个字:
保护核心工业。隔离两派接触。稳定关键人物。等待北京后续。
思路,在巨大的压力下,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。
“静观其变”,不是无所作为,而是不动声色地积蓄力量。
“稳住后方”,不是守住某一块地方,而是稳住吉林这盘大棋的“基本盘”——人心、生产和关键的同志。
他要做的,不是去“堵”,而是去“疏”。
他拿起桌上的另一部黑色电话,拨了一个号码。
电话接通后,他只说了一句话。
「老赵,让你的人准备一下,今晚可能有行动。」
03
电话那头的人叫赵明,是长春市公安局的负责人,也是阮泊生可以绝对信任的老部下。
接到阮泊生的电话,赵明没有问任何问题,只是干脆地回答。
「是,书记,我们随时待命。」
挂掉电话,阮泊生立刻又拨通了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厂长的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,厂长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焦虑。
「阮书记……」
「老张,」阮泊生打断了他,「你们厂的‘东方红’和‘公社’,现在情况怎么样?」
厂长老张叹了口气。
「唉,别提了,书记。两派的人又在总装车间对峙上了,剑拔弩张,谁也不肯让步。我担心……我担心他们会把生产线给砸了!那可是我们国家的宝贝啊!」
一汽,是中国的“汽车长子”,是国家最重要的工业基地之一。如果一汽停产,甚至遭到破坏,那将是无法估量的损失。
这也是阮泊生最担心的事情。
「老张,你听我说,」阮泊生的声音沉稳而有力,有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,「你现在立刻去做一件事。就说接到省委通知,苏联那边边境形势紧张,中央命令一汽承担紧急军工生产任务,所有车间立刻转入战时管理状态。」
老张愣住了。
「军……军工任务?可是,我们没接到通知啊……」
「我给你的,就是通知!」阮泊生语气加重了几分,「你告诉两派的头头,谁敢在这个时候破坏生产,影响战备,就以‘破坏国防’论处!这个责任,谁也担不起!」
老张恍然大悟,声音都有些颤抖。
「我明白了!我明白了书记!我这就去办!」
这当然是阮泊生“伪造”的命令。但在当时那个特殊时期,这也是唯一能暂时镇住两派,保护生产线的办法。
打完这个电话,阮泊生没有停歇,他又接连给长春电影制片厂、长春客车厂等几个重点单位的负责人打了电话,几乎都是同样的说辞,同样的要求。
他必须抢在天亮之前,为吉林最重要的工业命脉,建立起一道“防火墙”。
做完这一切,阮泊生才感觉紧绷的身体有了一丝松懈。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浓茶,一饮而尽。
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,让他的大脑更加清醒。
他知道,这只是第一步。
接下来,他要面对的,是更复杂的人心。
凌晨三点,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。
阮泊生的秘书小王推门进来,脸上带着一丝不安。
「书记,王副省长来了,就在外面的会客室等您。」
阮泊生眉头一皱。
这位王副省长,是省委班子里出了名的“风派”人物。平日里开会,他很少明确表态,总是察言观色,谁的声势大,他就倾向谁。
最近这段时间,他更是和几个造反派的头头走得很近,过从甚密。
这么晚了,他来干什么?
阮泊生心里升起一丝警惕,但他脸上没有丝毫表露。
「让他进来吧。」
片刻之后,王副省长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。
「阮书记,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,真是为革命宵衣旰食,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啊!」
他一边说着,一边熟络地从口袋里掏出烟,递给阮泊生。
阮泊生摆了摆手,指了指对面的沙发。
「老王,坐吧。这么晚过来,有事?」
王副省长搓了搓手,在沙发上坐下,身体微微前倾,压低了声音说道。
「书记,我是来给您提个醒的。我听说,‘长春公社’那边,已经串联好了,准备明天一早,就来冲击省委大院。这次的规模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啊。」
他顿了顿,仔细观察着阮泊生的表情。
「而且,我还听说……他们已经拟好了一份名单,要把我们这些所谓的‘旧省委’的干部,都……都挂上牌子……」
阮泊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心里却像明镜一样。
这是来试探自己的口风,甚至可以说是来“逼宫”的。
如果自己表现出丝毫的软弱和退缩,他恐怕会立刻调转枪头,彻底倒向造反派那边。
阮泊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,而是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,然后也给他倒了一杯。
「老王,天冷,喝口水暖暖身子。」
他把水杯推到王副省长面前,然后才缓缓开口。
「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有些人要闹事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。」
他的语气很平淡,就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。
王副省长愣住了,他没想到阮泊生是这个反应。
「不是,书记,我的意思是,我们是不是……应该早做准备?或者,向上级请示一下,暂时回避一下风头?」
阮泊生笑了笑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让人看不透的深意。
「请示?我们刚刚接到北京的最新指示。」
他故意停顿了一下,看着王副省长的眼睛。
王副省长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,身体不由自主地坐直了。
「北京……来指示了?」
阮泊生点了点头,拿起桌上的那张纸,但并没有让他看清上面的字。
「中央的精神是,让我们相信群众,依靠群众。对于群众组织之间的一些过激行为,要多做引导,不要轻易定性,更不能压制。」
听到这话,王副省长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纷呈。
在他看来,阮泊生的这番话,无异于是“缴械投降”。
“不要压制”,那不就是任由他们冲击吗?
他眼珠一转,立刻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。
「书记,中央的精神我们当然要理解。可是……这样一来,我们省委的工作,可就彻底没法干了啊!吉林的生产,怎么办?这可是原则问题啊!」
阮泊生心中冷笑,脸上却不动声色。
「所以啊,我正要找你商量。既然省委这边的工作不好开展,那我们就把重心,转移到生产一线去。」
他站起身,走到地图前。
「我决定,从明天开始,省委班子成员,除了留一人值班,其他人全部分头下到重点厂矿去,现场办公,就地解决问题。我亲自去一汽,老王你……就去长春客车厂吧。怎么样?」
王副省长彻底懵了。
他设想过阮泊生的无数种反应,愤怒、担忧、妥协,唯独没有想到这一招。
这简直就是“釜底抽薪”!
他们要去冲击省委,结果省委“人去楼空”了。
他们要去揪斗“走资派”,结果“走资派”全都下到工厂,和工人在一起“抓革命,促生产”了。
这一拳,像是卯足了劲,却打在了棉花上。
「这……这能行吗?」王副省长结结巴巴地问。
「怎么不行?」阮泊生转过身,目光变得锐利起来,「特殊时期,就要有特殊的办法。谁在这个时候,能稳住生产,能保障工人的生活,谁就是真正地为人民服务。我相信,工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。」
他走到王副省长面前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「老王,我们都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。关键时刻,可不能糊涂啊。」
这句话,语气不重,但王副省长却觉得,那只手,像烙铁一样烫。
他瞬间明白,自己的那点小心思,在阮泊生面前,早已被看得一清二楚。
冷汗,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。
「是,是,书记说得对!我……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!」
送走失魂落魄的王副省长,阮泊生眼中的疲惫更深了。
他知道,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真正的较量,还远未到来。
他重新拿起那张写着八个字的纸条,在灯下久久地凝视着。
就在这时,桌上那部红色电话机,再次发出了急促的铃声。
阮泊生的心,猛地提到了嗓子眼。
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,这一次的电话,将会带来一个比之前那八个字,更加惊人的消息。
他深吸一口气,缓缓地拿起了听筒。
电话那头,依然是那个冷静克制的声音。
「阮泊生同志,请记录第二份指令。」
阮泊生的手心,瞬间沁出了汗。
他紧紧握着笔,每一个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他清楚地知道,这份“第二指令”,才是北京真正的意图所在。之前那八个字,只是一个铺垫,一个烟幕弹,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考验。
如果他没能正确解读第一份指令,没能稳住阵脚,那么他现在,可能根本没有资格接听这个电话。
「请讲,我准备好了。」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,似乎是在确认线路的绝对安全。
随后,那个声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、清晰无比的语速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「放开手脚,顺势而为,揪出幕后,保护同志。」
十六个字。
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,阮泊生只觉得自己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。
如果说,前八个字让他感到了困惑和压力,那么这十六个字,则让他瞬间感受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,以及其中蕴含的雷霆万钧之势。
这已经不是“静观其变”了。
这是命令他主动出击!
“放开手脚”,意味着中央给予了他极大的自主权。
“顺势而为”,意味着让他利用,甚至是助推造反派的行动,让他们充分暴露。
“揪出幕后”,这才是真正的核心!北京的目标,根本不是长春街头那些被煽动的年轻人,而是他们背后,那只看不见的手!
而最后的“保护同志”,则是一条底线。一条充满了信任,也充满了千钧重担的底线。
阮泊生瞬间明白了。
这是一盘大棋。一盘险恶无比,却又至关重要的政治棋局。
他,以及吉林省委,都只是这盘大棋中的一颗棋子。
而他的任务,就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,在规则之内,将对手的“帅”,彻底暴露在炮火之下。
「明白了。」阮泊生沉声回答。
这一次,他没有丝毫的犹豫。
04
天,终于亮了。
肆虐了一夜的风雪,在黎明时分停歇。整个长春,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。
正如王副省长得到的消息一样,天刚蒙蒙亮,“长春公社”的数千人,就如同潮水一般,从城市的四面八方,涌向了省委大院。
他们高举着红旗,抬着领袖的画像,呼喊着震天的口号,将整个大院围得水泄不通。
然而,当他们冲进大院,准备将“走资派”们一网打尽时,却惊讶地发现,一栋栋办公楼里,早已是人去楼空。
只有几个留守的看门老大爷,慢悠悠地告诉他们。
「领导们……都下工厂去了。」
这出乎意料的情况,让带头的几个造反派头目面面相觑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他们精心策划的“总攻”,就这样落了空。
与此同时,在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的总装车间里,阮泊生正戴着一顶工人的帽子,站在生产线旁,与几位老工人师傅轻声交谈。
他的身边,没有秘书,没有警卫,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干部。
两派的工人都围在不远处,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位省委书记。
他们没想到,阮书记真的来了。
而且一来,就直奔生产核心。
阮泊生并没有发表什么长篇大论,他只是详细地询问了生产中遇到的困难,家庭生活有什么问题,甚至还和一位老师傅聊起了家常。
他的真诚和坦率,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,渐渐缓和了下来。
临近中午,阮泊生召集两派的工人代表,就在车间的空地上,开了一个现场会。
他开门见山地说。
「同志们,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有怨气,对省委有意见。这些意见,我代表省委,全部接受。但是,今天我来,不是来讨论谁对谁错的。」
他指着身边那条庞大的生产线。
「我是来和大家一起,保住我们工人的饭碗,保住我们国家的命根子!汽车,不能停!生产,不能断!这是我们共同的底线!」
他的话,朴实无华,却掷地有声。
工人们沉默了。
是啊,不管怎么闹,最终还是要吃饭,要养家。工厂要是毁了,他们的一切,也就都完了。
就在这时,一个“长春公社”的头头站出来,高声质问。
「阮泊生!你不要在这里转移话题!我们今天就是要问你,你对我们‘长春公社’的革命行动,到底是什么态度?」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都聚焦在了阮泊生的身上。
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。
肯定,就得罪了另一派。否定,就等于和“长春公社”彻底撕破脸。
阮泊生看着那个年轻的头头,缓缓地说道。
「我的态度,就是中央的态度。」
他从口袋里,掏出了一张报纸,是最新一期的《人民日报》。
他指着头版的一篇社论,朗声念道。
「‘抓革命,促生产’!这就是中央的态度,也是我的态度!任何革命行动,如果脱离了生产,脱离了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,那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!」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「我不管你们是‘公社’的,还是‘总部’的。今天,在这里,你们只有一个身份,那就是一汽的工人!谁能让生产线转起来,谁就是真正的革命派!」
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又占尽了道义的制高点。
那个头头被噎得满脸通红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接下来的几天,阮泊生就住在了工厂的招待所里。
他白天和工人们一起在车间,晚上就找干部和技术人员谈心。在他的努力下,一汽的生产,竟然奇迹般地逐步恢复了。
这个消息,像长了翅膀一样,迅速传遍了长春。
其他几个有省委干部进驻的工厂,情况也大同小异。
一场看似无法避免的大规模冲突,就这样被阮泊生用“下沉一线”的方式,巧妙地化解了。
更重要的是,他通过这一系列操作,成功地将自己和省委与“生产”这个谁也无法否定的“政治正确”捆绑在了一起。
造反派们发现,他们如果再揪着“旧省委”不放,就等于是在公然对抗“促生产”的中央号召。
这个“黑锅”,他们背不起。
就这样,阮泊生为自己,也为整个吉林的局势,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。
但他知道,这只是暂时的。
那只“看不见的手”,在一次试探失败后,绝不会善罢甘休。
它一定在酝酿着更阴险,更致命的招数。
阮泊生要做的,就是耐心地等待。
等待那条“蛇”,自己从洞里钻出来。
05
时间进入了1971年。
经过了几年的动荡和混乱,吉林的局势表面上趋于平稳。
省革委会成立,后来又恢复了省委。阮泊生几经沉浮,最终再次担任了省委书记(当时设有第一书记)。
很多人都认为,那场风暴已经过去了。
但阮泊生心里清楚,斗争,只是从地上转入了地下。
那只“手”,依然潜伏在暗处,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,侵蚀着吉林的政治生态。
这几年,一种奇怪的风气在省内蔓延。
一些干部,不比工作,不比贡献,而是比谁的“口号”喊得响,谁的“调门”定得高。
一些在动荡中靠投机钻营上位的“新贵”,把持着一些关键部门,他们排斥异己,打击那些真正想干事、能干事的正直干部。
阮泊生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
他多次在省委会议上强调,要实事求是,要恢复党的优良传统,要将经济建设搞上去。
但这些声音,往往被淹没在各种空洞的政治口号中。
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等了。
他决定,主动出击。
他选择的突破口,是当时全省最重要的项目——通辽至长春的输油管道工程。
这个工程,是国家的重点项目,关系到东北的能源命脉。但因为种种干扰,工程进度极为缓慢,甚至有停工的危险。
阮泊生以此为契机,向省委提议,成立一个“工程前线指挥部”,由他亲自挂帅,全权负责。
他的这个提议,遭到了几个“新贵”的强烈反对。
他们给阮泊生扣上了一顶“唯生产力论”的大帽子,说他这是“不突出政治”,是“走回头路”。
在一次省委常委会上,双方爆发了激烈的争论。
一个主管宣传的副书记,拍着桌子说。
「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,是继续深入地批判‘走资派’,而不是搞什么‘洋冒进’!阮泊生同志的这个想法,很危险!」
阮泊生没有和他争吵。
他只是平静地站起来,拿出了几份文件。
「同志们,这里有三份报告。一份,是东北炼油总厂的告急报告,因为原油运不进来,他们已经有三分之一的设备被迫停机了。」
「一份,是辽宁和黑龙江两省的求援报告,他们的农业生产,因为缺少柴油,已经受到了严重影响。」
「还有一份,」他顿了顿,目光变得凌厉起来,「是沈阳军区后勤部转来的,我们的边防部队,冬天的取暖用油,已经出现了缺口!」
他将三份报告,重重地拍在桌子上。
「现在,请同志们告诉我,什么是当前最大的政治?保住国家的能源安全,保住我们的国防线,算不算最大的政治!」
整个会议室,鸦雀无声。
那些之前还气焰嚣张的人,一个个都低下了头。
最终,阮泊生的提议,以压倒性优势获得了通过。
这件事,成为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。
阮泊生借着督办输油管道工程的机会,大刀阔斧地调整了一批干部。
他将那些只会喊口号的“嘴炮”干部,从关键岗位上调离。同时,提拔了一批像当年在一汽保护生产线的厂长老张那样,敢于担当、懂业务、有责任心的实干派干部。
他这套“以项目换人”的打法,精准地打在了对手的七寸上。
那只“手”终于坐不住了。
他们开始通过各种渠道,向北京写阮泊生的“黑状”,说他“否定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”,“搞复辟倒退”。
一时间,乌云再次笼罩在吉林上空。
阮泊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。
但这一次,他没有丝毫的退缩。
因为他知道,时机,已经成熟了。
他将这几年搜集到的,关于那些“新贵”们排除异己、拉帮结派、破坏生产的确凿证据,整理成了一份详尽的报告。
然后,他用当年那条秘密线路,将这份报告,直接递交到了北京。
他打出了一张决定胜负的王牌。
06
报告递上去之后,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。
那段时间,阮泊生表面上不动声色,依然每天奔波在输油管线的工地上。但他的内心,却承受着巨大的煎熬。
他不知道,自己的这份报告,会引来一场什么样的风暴。
他赌的是,中央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、能够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东北,而不是一个混乱的、只会空喊口号的烂摊子。
终于,北京的回复来了。
回复的,不是文件,也不是电话。
而是一个人。
一位来自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老同志,带着一个工作组,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长春。
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,直接找到了阮泊生。
那位老同志和阮泊生进行了一次长达数小时的秘密谈话。
谈话的内容,没有人知道。
人们只看到,在那次谈话之后,一场“整风运动”,在吉林省委内部,悄然展开。
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省委副书记,以及他背后的一批人,因为“严重违反组织纪律”,被相继审查。
那只潜伏了数年之久的“黑手”,终于被斩断了。
吉林的政治天空,开始慢慢放晴。
1976年10月,石破天惊的消息从北京传来,“四人帮”被粉碎。
消息传到吉林,全省人民欢欣鼓舞。
那天晚上,阮泊生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,打开了那个已经陈旧的笔记本。
他翻到八年前写下那两份秘密指令的那一页,久久地凝视着。
直到此刻,他才完全明白了当年那盘大棋的全部深意。
那是一场在更高层面的,正义与邪恶的较量。而他,有幸成为了一名合格的“棋手”。
1979年,在吉林工作了整整二十年后,阮泊生接到中央调令,前往山西,担任省委书记。
离开长春的那天,很多他曾经保护过、提拔过的干部,都自发地来到车站为他送行。
曾经在一汽和他并肩战斗过的老厂长老张,紧紧握着他的手,眼含热泪。
「老书记,没有你,就没有我们一汽的今天啊!」
阮泊生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手。
「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。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。」
火车缓缓开动,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街景,阮泊生的心中,充满了感慨。
他想起了晋察冀的烽火,想起了长春的冰雪,想起了自己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。
他将自己的一生,都奉献给了这个国家和人民。
他无怨,也无悔。
晚年的阮泊生,定居在太原。他谢绝了一切采访,过着平静而低调的生活,仿佛那些曾经的惊心动魄,都已化作了过眼云烟。
2017年,这位见证了中国革命和建设全部历程的老人,安详地闭上了双眼,享年101岁。
他的故事,很少被人提及。
但在那段特殊的岁月里,正是因为有无数个像他一样,在关键时刻,敢于担当,坚守良知和底线的“棋手”,我们这个国家,才得以在惊涛骇浪中,稳住了航船,最终迎来了新的曙光。
他们的名字,或许会被淡忘,但他们的功绩,早已融入了共和国的年轮。
【参考资料来源】
中共党史出版社相关人物传记资料《吉林省志·人物志》相关历史时期地方党史研究文集部分领导干部回忆录(综合整理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