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9年9月15日下午四点,北京中南海怀仁堂外的梧桐叶微微泛黄,秋意浮上枝头。那天,一份厚厚的《国旗图案参考资料》被送进大厅,封面上标着“机密”二字。马叙伦、田汉、郭沫若等人围桌而坐,三千余件投稿作品被浓缩成的三十八幅图案铺陈在案台,有的豪放,有的细腻,每一幅都寄托着投稿者对新中国的祝福。空气里混杂着新纸油墨味,显得格外热烈而紧张。就在这样的气氛里,曾联松的作品排在第十九号,这一幅看似简洁,却即将影响一个国家七十余年的视觉记忆。
向前推三十天,上海还处在潮热的盛夏。七月中旬的某个夜晚,曾联松猫在南阳路老宅的小阁楼里。那是一间不足五平方米的斗室,瓦顶低矮,蚊虫四起。他身前放着一沓红黄相间的油光纸,脚边是一桶凉水与一盏台灯。灯光把影子摔在墙面,空调还没普及,闷热逼得人直冒汗珠。阁楼外,弄堂的收音机正播放沪剧《芦荡火种》,唱腔里那句“盼星星盼月亮”悠悠飘入耳畔。那一刻,“星星”两字像被高音锤敲打,他的脑海忽地亮起火花——用星星作构图中心。灵感多半如此,来时毫无征兆,却掷地有声。
曾联松的底子并非科班画家,然而美学素养却不低。早年在中央大学,宗白华“美在意象”一课让他体会到形与神的统一;金作镐的水墨课又教他守住留白与动势。更关键的是,他对政治形势触觉敏锐。1936年到1949年的十三年里,抗战、内战、地下情报工作,一个普通会计出身的青年被时代裹挟,也被时代塑形。设计国旗于他,既是视觉创作,也是政治表达。
可是第一步就卡住。征集启事要求“红地,以显革命传统;长宽之比为三比二;图形简洁易识”。看似简单,却束缚多多。曾联松起稿十余张,直线、斜线、金星、银星,与其说在设计,不如说在拆解政治符号。厚厚的纸屑堆满脚面,夏夜轰鸣的电风扇吹得纸片四处翻飞。
有意思的是,很多朋友听说他参与国旗征稿,都奉劝一句“上海能人多,别太当真”。张公度瞧了他第一版“斜挂五星”图后毫不客气:“这像打了斜杠的领带,可不是国旗。”一句玩笑话却提醒了重点——国旗要有“势”,要一眼看出大国之气,而非花巧装饰。
几番推倒重来,当四颗小星以弧形拱卫大星时,画面突然协调。黄金比例和视觉重心自然而成。锤子镰刀被他放在大星中央,代表共产党领导工农。画面一经确定,他立刻请人用红布剪形,再用金粉描星,照片随即连同文字说明寄往北平。此举看似寻常,却是三千件作品里极少数提供实物布样的稿件,也因这份用心,在初审中获得多个委员的驻足。
八月二十日左右,新政协筹备会第六小组已经把参选稿分为三类:象征类、山川类、文字类。象征类最多,取材红地星、日月、齿轮;山川类常见黄河、长城、五岳;文字类则把“中”、“人”、“民”作变形。十八号稿和十九号稿摆在临窗位置。十八号便是那幅“黄河加金星”旗,十九号则是删去镰刀锤子后的五角星拱卫图。
接下来的讨论颇为激烈。九月二十二日的全体会议上,有委员指出:红旗中央加一道黄色横条虽有“母亲河”寓意,但视觉上易被误解为把旗面分裂为上下一半。一位少将干脆拍桌说:“谁看旗子还联想到黄河?只能想到杠子!”此话直接导致该稿热度骤降。
轮到十九号稿,田汉语速很快,却句句锤要害:“红地金星,符合革命传统;大星小星,易于引导人民理解领导与团结;四星拱卫,说的就是今天这座会堂里的各界人士。”郭沫若点头附和,却也提出担忧:四星若被解释成四个阶级,一旦社会结构变化,国旗岂非要改?
议论声中,毛泽东稳稳地按住扶手椅靠背,略一思忖,转向会场:“国旗是象征全国革命人民大团结,现在就是要大团结,将来也要大团结。”寥寥数语,定论已出。会场静了三秒钟,随后掌声漫开。
九月二十七日晚,政协决议正式通过。曾联松并不在场,他在上海邮政街忙着做报表,对北京动态一无所知。直到十月一日上午,他与妻子挤在人群中收听开国大典实况转播,听到播音员大声宣布“五星红旗冉冉升起”,夫妇对视,心中同时冒出一个疑问:这是不是那幅寄出去的图?可是没有镰刀锤子,答案要留待日后才能揭晓。
国旗确立后,曾联松的名字并未立即公布。那既出于政治谨慎,也因整个国家机器尚在成形,文件流转速度受限。1950年9月,全国政协专员敲开他在北京旅舍的房门,才算把尘封一年的谜底揭开。工作人员问完细节,郑重其事地留下回执:“请您同意公开姓名。”那一刻,曾联松明白,自己做了一件可传之事。
收藏与嘉奖随之而来。五百万元旧币,在当时相当于一个上海普通职员数年的收入。钱不算多,却象征肯定;另外附赠的《人民政协纪念刊》更是对创作历程的官方佐证。他把这笔钱分别送给岳母和长兄,自己一分没留。
有朋友劝他“趁热打铁,搞个设计事务所”,他摆手:“国家刚起步,还有太多事要花钱,别添乱。”从1950年到1987年,他一直在日用杂品行业摸爬滚打,升到副经理才算封顶。公务之外,他最看重的事,是把国旗图纸和底稿上交博物馆,全无要价。
1987年离休后,曾联松搬去徐汇区一间二十六平方米的老公房,家具陈设与上世纪五十年代无异。家里唯一值钱的,是挂在墙上的一面绸质五星红旗,那是1950年国庆观礼时发的纪念品。每逢节庆,他都会把旗子铺平,轻刷灰尘,然后折好收进木匣。有人问:“您设计的东西在天安门广场天天升,为何自己家不用新的?”他答:“旗子不是越新越好,而是越知道来历越好。”
1999年10月1日,曾联松带病观看建国五十周年阅兵。电视里红旗如潮,他目光炯炯,身旁家人轻声问:“爸,激动吗?”他只是点头:“这一面旗,得来不易。”十八天后,82岁的曾联松走完一生。
多年过去,五星红旗成为日常。体育赛场、边关哨所、科研船只,旗帜无声,却讲述着同一个主题:团结。一颗大星与四颗小星,简单到小学课本能画,却足以承载国家意志。若追问它为何能留下,答案藏在那场议程表密密麻麻、争论声此起彼伏的评选会上,也藏在毛泽东那句干脆利落的“就是要大团结”里。
今回望,曾联松在人群中并不耀眼,甚至略显寡言。他没写过系统的设计论,却用一面旗帜解释了简明、象征与情感三者的边界。单凭这一件事,就值得在史书旁另起一行小字。
一张搁浅的草图
大多数人只知道五星红旗入选,却少有人谈起曾联松寄出的第三张草图。那是一幅红地金星配蜡烛火焰的方案,构图稚拙,却暗含他对革命烈士的敬意。火焰象征牺牲,金星寓意指引,蜡体昭示奉献。可是仔细考量后,他选择放弃这张稿。原因很简单——蜡烛意象容易让人联想到哀悼,而国旗首要必须高昂振奋。
这张草图从未公开,却在家中柜底存放多年。1966年“文革”风浪席卷,曾联松意识到私人留存的稿件可能成为不必要的麻烦,他干脆把它在煤炉上烧掉。那天风很大,灰烬被吹得四散,只有几块烧不透的蜡纸残渣落在院角。事后他对儿子说:“好的设计要贴合时代,用不上的就应该淘汰,留着只会添乱。”
如果一道没有被采用的方案还能留下什么启示,大概就是:设计与时代并非单向关系。旗帜要引领民心,也要符合群众对美的感知。火焰象征再崇高,抵不过大众对简洁鲜明的心理需求。曾联松最终选择了星星,正是因为星星与红底组合最直截了当。
1950年代初,中央曾经考虑在部分外事场合使用“五星红旗加金边”的变体,以示隆重。方案递至上海,曾联松被请去提供技术意见。他拿着样本比画一会儿,建议放弃——金边同金星冲突,且制作成本高,不便推广。会上有人觉得可惜,他反问:“五星红旗本身足够隆重,何必画蛇添足?”一句话,直接终结讨论。
设计常被误解为单纯审美,其实更是秩序与成本的平衡。曾联松不是经济学教授,却凭多年财政背景心里有数:新中国百废待兴,旗帜必须便于大规模生产。红布、黄布、五角星模板,用最少的工料,达到最佳识别度,这才合乎国情。
值得一提的是,从1950年起,上海旗帜厂每月要生产数万面国旗。老工人回忆,工序看似简单,却对五角星角度有严格要求:大星一角必须正对旗杆顶端,小星角度则各自指向大星中心。早期全靠人工裁切加木质模具,三分钟一面旗,如果不熟练,堆积的废布能装满整箩筐。曾联松偶尔去厂里,看到年轻师傅忙得满头大汗,会主动帮忙调样,确认角度精准。他从不摆设计者架子,只说一句:“做好每一面旗,才算对得起我那张图。”
上世纪七十年代,国旗尺寸从原先的五种统一缩减为三种,小尺寸专供中小学使用,避免孩子握不住长旗杆。方案下达前,还是曾联松出面评估。孩子手小,旗杆径要减半,还要防止刺手,他建议用柚木替代金属杆,并给小旗线扣加保护套。多少人知道这样的细节?但它的确影响了后来一代又一代少先队员在校园里奔跑时的舒适度。
由此可见,一幅国旗图案并非终点,而是长期维护、迭代、优化的起点。曾联松把自己定位在幕后,像机械师守护发动机,确保它随时能以最佳姿态迎风展开。站在今天的视角回读这段过程,不难发现:设计从来不仅仅是艺术工作,更是社会工程。
在国旗问题上,他有一条准则——图案永远比署名重要。若有人问起“为什么不把名字放进教科书的显著位置”,他往往笑笑:“旗子有了,名字便退场。”这种态度,解释了他一辈子不靠国旗名号谋取私利的原因。
因此,一张未曾公开的草图、一条没采纳的金边方案、一堆烧掉的手稿,都恰如其分地说明了设计背后的取舍。历史只留下最合适的一版,而那些被舍弃的方案,则化作大团结这四个字背后不可或缺的灰烬,以另一种方式见证这面国旗的诞生过程。
